献给好人的奏鸣曲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安娜的三千乱话 Author 安娜
文丨安娜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
我的情人是这样苍白和沉默,
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有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视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然后我抬起平湖,发现它不见。
今天想说说一部电影,曾经深深打动过我的一部好电影。
史塔西,前东德国家安全局特工机构,曾被称为情报皇冠上的珍珠。为之工作的人,类似秘密警察,他们的工作内容是跟踪、窃听、绑架、审讯、暗杀,目标对象是所有可能会影响(极权)统治的人。
建立柏林墙后,在东德28年的统治中,1700万人口的国家有8.5万名秘密警察和17.5万名埋伏在各个角落的告密者。形形色色的告密者,可能是妻子、丈夫、知己、好友、同学、同事,也可能是餐厅的服务员,卖报的孩子,或者那个遵从当局暗示诊断你为神经病的医生。
HGW是一名优秀的史塔西特工,训练有素,冷酷果断,这架恐怖机器上寒光凛冽极具杀伤力的一把尖刀,统治阶层忠诚的卫士。
多冷酷?举个例子,他在秘密警察的培训学校里授课时,有一名学生,仅仅对接受非人性折磨的嫌疑人表达了一丝同情,立即被他留下记号,进入黑名单。
人性,是这个组织里最不该有的东西。
漫长而冰冷的夜晚,不在窃听机旁,就在秘密盯梢的路上。特工们没有私生活,没有爱情,没有家庭,只有“国家安全”和“国家的敌人”。
HGW盯上了东德知名剧作家德莱曼。
德莱曼学养深厚,交际广泛,熟练穿梭于权贵和艺术之间。重要的是,他表现出对权力的绝对顺从。
但是,职业的第六感告诉HGW,这个看起来很安全的家伙并不简单。
立即行动。
德莱曼家里的角角落落被史塔西特工人员装满窃听器,纵横交错的电线被埋在门口,走廊,客厅,卫生间,卧室,储藏室也没有放过。
一声喘息都逃不过HGW的耳朵。他擦亮利爪,磨尖牙齿,知道如何在恰当的时候纵身一扑,给敌人致命一击。
德莱曼有一位美丽的演员妻子克丽丝。夫妻俩甜蜜幸福的生活日常,在HGW的窃听器里如同一首乐曲,美妙雅致,丰盛绵长。他们有很多艺术界的朋友,时常在家聚会,但也仅仅是讨论音乐和文学而已。
奥威尔在1984里曾经说过,要彻底奴役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的精神领地寸草不生。所有美好的东西必需从他们的生命里抹去。史塔西的特工在一定程度上,也被清除了一个正常人体验幸福和美好的能力。
然而,全程窃听一个正常人的生活,等于让HGW无声无息地感受了一回正常人的样子---他听到德莱曼夫妇每天出门前与对方吻别,听到他们热烈地做爱,听到他们谈论艺术时迸发的激情和才华,也听到他们适可而止地抱怨政权,表达对自由的向往。
日复一日,HGW筛选记录着德莱曼夫妇每天的生活,他渴望听到一些超过尺度的内容,比如和西德的民*Yun人士联络,协助东德艺术家逃往西德等,这样他才能迅速收网,捕获这条大鱼。
与此同时,有一些柔软的东西正悄无声息地萌动在HGW的心里。
意外很快到来。
HGW在跟踪过程中发现,东德权高位重的文化部长正以限制演出为名要胁和强行霸占德莱曼的妻子……出于妒忌和看戏的心理,HGW轻易策划了让德莱曼亲眼看见妻子衣衫不整地从部长的汽车上下来。
德莱曼夫妇处理这次危机的方式完全出乎HGW的意料----他们深受打击,却没有任何争吵,甚至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他们只是深深地、静静地拥抱在一起。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多么深的相爱和默契,才能让这对夫妇面对如此伤害却更珍惜对方。HGW第一次产生一种异样的情愫,那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果说,他的善念或者人性曾经长期处于冰冻,那么此时,不知哪里有一个点,已经悄悄感受到了一个人的温度。
电影镜头里,在德莱曼夫妇无言相拥的同时,坐在窃听器这一端的HGW不由自主地摆出了受伤蜷缩的姿态。并非瞌睡疲倦,他也许想亲自感受一下这对夫妇的痛楚。
这部电影虽被译为《窃听风暴》,整体基调却冷静压抑,只有镜头推到进步导演雅斯卡自杀这一段,才有一场异常猛烈的风暴在HGW的胸中刮过。
电影导演雅斯卡是德莱曼的好友,因拍摄敏感题材被权力封杀。度过虚空绝望的几年之后,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德莱曼听闻噩耗以后,悲伤难抑,弹起雅斯卡送给他的钢琴曲《热情奏鸣曲》。
窃听器另一头的HGW听完音乐,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他的泪水滋润了埋入土壤的那一粒人性的种子。弹完曲子的德莱曼对妻子说,“能听懂这首曲子的人,难道会是坏人吗?”
这么说不一定对,列宁也很喜欢贝多芬的这曲《热情奏鸣曲》,他曾盛赞这是了不起的非人间音乐,甚至说,“这首曲子如果听的太多,我的革命事业将无法完成”。
美好的音乐、文学、绘画、电影等等艺术作品,对我们心灵的感染和撞击,有时候胜过一万句口号,它们本身就是一座座生命的宝藏,一个个人间的天堂,那还需要什么靠革命夺取的天堂呢。
这也是特殊年代,统治者们千方百计消灭包含艺术在内的一切美好事物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天堂是爱情,它同样具备不可思议的使人幸福的力量,所以私欲也是必须消灭的,私欲必需是无耻肮脏的,谈了恋爱失了身的女人必需变成破鞋。
扯远了。我注意到一个电影细节。流泪以后的HGW把窃听器交给前来接班的下属,在回家的电梯里遇到一个五六岁的,拿着皮球的小男孩。天真的孩子可能听父母说起过史塔西特工组织,在和HGW同梯的时候,两人有一段对话(大意)。
“听说你是史塔西的人?”
“…..你知道史塔西是什么吗?”
“知道,我爸爸说史塔西里都是坏人。”
“….你的…皮球…叫什么名字?”
HGW口中的“皮球”原本应该是“爸爸”,这是他的职业惯性,谁反对他们,就问出他们的名字,然后把他们抓起来。
但从这一刻开始,他的反应开始偏移他的职业习惯。
随后,HGW潜入德莱曼家中,偷了东德戏剧家布莱希特的诗集《忆玛丽亚》。这个伏线很有深意,因为玛丽亚是体制的背叛者,曾经作为间谍监视布莱希特,但最后无可救药地爱上布莱希特这位“国家的敌人”,并成了他的情人。
偷书的这个情节,电影交给HGW好几个镜头。他抚摸弹出《热情奏鸣曲》的钢琴,抚摸德莱曼夫妇的双人床......他的目光变得留恋和柔和,像在欣赏自己的屋子。
回到自己的住处,HGW翻开《忆玛丽亚》,沉浸其中。此时,他已经慢慢散发出人性的温暖,露出他文艺特工的内芯来。
特工这一种极权体制内的动物,也是统治者监视的对象,所以在另一层面上,他们跟被他们监视的人们没有区别。生活单调,情感冷漠,只知服从,从不反抗,是其成为专制机器的基本条件。
但窃听这种方式又很特殊,它需要窃听者融入被窃听者的生活。但谁也无法保证,在漫长的窃听过程里,一个人性未泯的窃听者会不会通过不自觉的对比,分辨出哪一种才是正常人的生活,谁才是这个国家真正的敌人。
HGW彻底转身的那次,是他终于窃听到德瑞曼联合其他进步文艺家,计划到西德《明镜周刊》去发表揭露东德人自杀数据的匿名文章。
去西德发表揭短文章,是严重的“颠*覆*国*家”,证据确凿,德瑞曼必定身陷囹圄。
出于职业习惯,HGW拿着揭发德莱曼的资料走进他上司的办公室。一如既往,他的上司显露出一个无耻官僚的暴戾残酷,他在谈笑风生中说:打压一个艺术家最管用的方法,是在真空环境里关他十个月,十个月后,再牛逼的艺术家也不可再有作品。
HGW找到了答案,他决定把自己放倒在门口,让阳光照进屋子,照在那些牛逼的艺术家身上。
他收起资料,转变话术,建议收缩对德莱曼的监听内容。他说,德莱曼很安全,监听他并无多少意义。
至此,他开始了对德莱曼的真正保护。
后面的故事推进流畅许多。因为没有HGW的阻挡,关于东德人自杀的文章如期在西德发表。东德当局闻讯后大为震惊光火,在整个作家圈里掀起地毯式搜索,最后的目标确实也锁定了德端曼。
当然,凭着一个专业特工的灵活机变,HGW成功保护了德莱曼,从头到尾,德莱曼没有受到审查和伤害。但HGW却因窃听不力,搭上了职业生命,他被贬到地下室拆信。
这信一拆就拆了五年。五年之后,柏林墙倒塌,东西德统一。
东西德统一以后,当年窃听东德居民的所有档案面向全国开放,对自己被监听监视过程有兴趣的人,可以预约时间上门查询。德莱曼也走进了档案室,直到此时,他才醒悟过来:当年的自己,并没有幸逃地逃脱监听,是一个叫HGW的特工保护了他。
东德解放后,HGW为邮局工作,每天拖着信箱挨家挨户分发信件。
某一天,他路过一家书店,看到外墙上贴着当年自己冒着巨大风险默默保护过的德莱曼出了新书,新书的名字叫《献给好人的奏鸣曲》。
他不自觉地走进书店,翻开新书,镜头定格在第一页的一句话:谨献给HGW!
呼地一声,电影投来一颗子弹,不是投在屏幕上,而是投在观众心里。它像舒缓沉静的尼斯河,平静的水面下风起云涌,电影没有歇斯底里的呐喊,没有高亢激越的口号,它安安静静地帮助HGW完成了人性的转变,如同一朵白莲,不易察觉之中悄然绽放。
当然,电影有更多丰富的细节和线索,我没有写全,留一些悬念,自己看的感觉更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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